读辽宁,爱辽宁|庄加逊:文落乐起 另一个萨义德就这么从水中冒出来

作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英美文学与比较文学教授,爱德华·萨义德除了在专业领域内著作等身,还经常在报刊上发表评论,甚至撰写音乐专栏。从古尔德、波利尼、布伦德尔,到普莱亚;从巴赫、莫扎特、贝多芬,到瓦格纳、欣德米特、布列兹······萨义德在《音乐的极境》里以专深音乐素养论及众多伟大作曲家、作品,伟大演奏家、指挥家,抽绎音乐的社会、政治、文化脉络,阐释音乐对社会被低估的影响力,对音乐界现状提出了尖锐批评。

落后的音乐批评

音乐话题,历来不是理论体系的重要文献构成,仅仅是萨义德全部成就中颇为“闲散”的一部分,甚至可以说是靠后的、价值不那么高的随性之笔,而“乐评人”这一称谓较其他身份更显出格格不入的尴尬:萨义德虽自幼学习钢琴演奏,但终究是个局外人,既非演而优则评的演奏家(如古尔德、布伦德尔),亦非音乐学背景出身的专业人士(如大名鼎鼎的查尔斯·罗森、施韦哲)。以哲学家的身份探讨音乐,人们脑中会想起的代表人物恐怕是法兰克福学派的西奥多·阿多诺,而萨义德的乐评远非音乐理论的探讨,这些文字更多是为报纸杂志的音乐爱好者而写,篇幅不长,文风犀利幽默,随处可见充满想象力的、新鲜有趣的观点,带着几番兴致,反思亦是点到即止。用他自己的话说,这些文字“伶俐浅白”。

另一方面,萨义德的乐评被低估亦有整个学术圈轻视音乐话题的因素使然,相比文学、绘画、历史,音乐历来是最不受待见的孩子。萨义德曾愤愤不平地写道:“乐评与音乐学,以及演奏、作曲的世界,远不是文化批评领域的主要关注对象。在最近刊出的布列兹与福柯的对话中,福柯称,除了偶尔对爵士乐或摇滚乐升腾出短暂缥缈的兴趣,那些关心海德格尔或尼采的历史、文学、哲学知识分子大多认为音乐过于精英主义,无关宏旨、太困难,不值得他们关注。对西方知识分子而言,暧昧混沌的中世纪、日本文化等话题都能谈,就是对音乐不知该如何开口。”

从上世纪80年代起,萨义德开始撰写乐评专栏,并在《伦敦书评》《纽约客》等刊物上发表乐评,探讨音乐与表演。这一写,便是30年,贯穿萨义德整个中晚期创作。萨义德为什么写音乐?我想,他是看到了轻视背后,隐藏在阴影中混沌的、待挖掘的宝藏,为了不拘眼前的“一格”:“我面对音乐时,最重要的趣味是把西方古典者乐视为文化领域的一部分,这种立场对一位文学批评家或音乐家而言都是意味深远的。”对萨义德而言,这份宝藏并非简单地理解为音乐本身,音乐更是通往其他可能性的通道、桥梁,以一种超脱藩篱、无以定型的直觉和想象力带我们走向另一个语境、另一个世界。学术人眼中音乐飘忽不定的致命弱点随之被转换为另外的话题。1991年,萨义德与《楔子》编辑部曾就文化与表演展开一场圆桌讨论,当被问及如何看待自己对音乐表演的评述时,他称:“我的兴趣是,音乐在创造社会空间中所扮演的角色。我谈论音乐、孤独和旋律,这些都是我很感兴趣的题材。我不愿意把这些文字固化为乐评,我认为那是一种贬抑的形式,像表演之后隔天早上打的评分表。我喜欢去听许多的演奏,比我将来会写的要多得多,然后经过一段时间,反省、思考、反复回味,某些东西会逐渐显现。随着时间的沉淀,我才会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。”

总之,音乐话题体现为两个极端,要么从来不被认真严肃地对待过,要么就是过于文不对题故作深沉。除了几个有趣的新闻记者,剩下的其实只是一片无趣的沙漠。不客气地说,萨义德当年提出的音乐批评界窘境如今依然,要求日渐松懈,格调每况愈下。半个世纪就这么过去了,这位知识分子的姿态与文字从未过时,甚至还有领当代乐评界之先的意味。

古尔德:引子与对位

真正启发、催促萨义德提笔的是音乐怪杰古尔德。古尔德在音乐表演道路上的离经叛道又有所执,频频转换于钢琴家、作曲家、唱片制作人、音乐记者、广播制作人、纪录片导演、作家、乐评人、炒股高手等身份,恰恰吻合了萨义德口中的“创造社会空间中所扮演的角色”。1982年,古尔德在加拿大去世,隔年,萨义德便在《浮华世界》上刊发了自己的乐评首秀——《音乐本身:古尔德的对位法洞见》。萨义德坦言长期以来对古尔德着迷,遍寻古尔德的唱片并一一收藏,将自己沉浸在每一张古尔德的唱片中,阅读一切与古尔德相关的文字,以及古尔德自己的文字。

萨义德的妻子玛丽亚姆说:“古尔德是爱德华的执念,他根本放不开这位他深爱的天才。”多年来的跨文化思考,精神世界几度“流亡”令萨义德在孤独的古尔德形象上找到共情的联结。

古尔德在《音乐的极境》中频频登场,所涉专题文章多达四篇且篇幅较其他文章长,时间跨越上世纪80年代至2000年以后,从古尔德的对位法思考,到古尔德的生命历程,近乎行为艺术的表演实践,最后衍化成古尔德的“知识分子”面向。双重视角,就知识上而言,意味着一种观念或经验总是对照着另一种观念或经验,因而使得二者有时以新颖、不可预测的方式出现:从这种并置中,得到更好甚至更普遍的有关如何思考的看法。似乎每隔一段时间,萨义德便会回到古尔德,重新在他身上焕发出新的思考,并日渐变换角度,读者仿佛随着螺旋式的楼梯不断上行,回望,再上行,再回望,古尔德的对位法被拆解、重组、叠加、衍化,成为深入萨义德音乐文本的魂魄,这个鬼魅时而会闯进其他文章,犹如不变的主题隐隐地说些什么。我总有错觉,萨义德挪用了音乐的对位技法,将其转化为文字的对位,他成了《浮士德博士》里的阿德里安,只是变成了善于做智力投射的、精通对位的知识分子阿德里安。

一束水

从古尔德一路延伸至波里尼、施特劳斯、席夫、鲁普、切利比达克,从莫扎特、瓦格纳、欣德米特、布列兹到晚期深入思考的巴赫与贝多芬(据此诞生了另一部音乐著作《论晚期风格》)。萨义德以犀利的文笔阐释音乐对社会被低估的影响力,对音乐界现状提出尖锐批评:帕瓦罗蒂将歌剧表演的智慧贬低到最少,把要价过高的噪声推到最大;莱文的指挥简直就像是从坟墓里挖音乐,而不是赋予音乐生动与活力;萨尔斯堡音乐节僵化成例行公事和恬不知耻的观光促销计划······篇幅有限,我不能尽数其中的精彩纷呈,音乐以从未有过的活泼重新诉说了些什么,甚至最终与萨义德的东方学河流,又隐约闪烁着怀旧的个人化经验一路回望,直看向萨义德开罗的童年,一幅真切的阿拉伯式纹样,层层叠叠、光影婆娑,真是绝妙的反响。

萨义德自传《格格不入》的尾声有这么一段话:“偶尔,我体会到自己像一束常动的水流。我比较喜欢这意象,甚于许多人附之以相当意义的固态自我的身份观念。这些水流,像一个人生命中的许多主题,在清醒时流动着,最佳状况的时候不需要调解或协和。它们可能不合常理,也许格格不入,但至少它们流动不居,有其时,有其地,在林林总总奇怪的组合样式中运动,不必往前,有时彼此冲撞,如同对位法,却没有一个中心主题。这是一种自由,我喜欢这样想,尽管我对此并不完全确信。”

他内心非常明白:今日再确信无疑的“理论”,他日终不免在讳莫如深的时间面前动摇;然音乐可以抛弃确切,不断走出新的极限,它既是自由的象征,又代表着自己坚守的、意欲不断打破固有界限的怀疑精神——“我生命里有这么多不谐和音,我已学会不必处处人地皆宜,宁取格格不入。”音乐乃不能言之言,超乎言之言;音乐是时间本身,是私密的情感、集体的怀旧、当下的论辩与思索,一切冲突与矛盾皆愿意在此共处和解,全部时空愿意在这个瞬间栖息。随之,音乐与表演评论成为萨义德全部理论体系里最格格不入、最富浪漫主义色彩的“一跃”,如加缪在《西西弗斯神话》里所说,就这么不顾一切地纵身向前,跃入信马由缰的历险。

30年的乐文书写结集成册,写尽一个知识分子的博闻多才、左右为难,以及坚持与脆弱。文落乐起,我看见:另一个爱德华·萨义德就这么从水中冒了出来。

编辑:金波